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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追溯自己是在哪个年头,开始接受通常意义的“艺术教育”时,我发现记忆是那么模糊。只记得从四五岁开始学画画,但画的内容和老师的教法,皆如那时的阳光一样,沉没于朦胧之中了。奇怪的是,现在还比较清晰的回忆,似乎都与画画无关。

其中之一是,有一次去老师家,放学时老师给每个孩子切了一片西瓜。那西瓜之所以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为它是黄色的。记得我拿着那片西瓜,拽着父亲的手,把那片西瓜举起来,对着太阳久久地看,觉得非常神奇。那以后我再没有吃过黄色的西瓜,以至于我现在深深地怀疑是我记忆出了差错,或许那并不是西瓜而是别的什么瓜,又或许,那西瓜只是因为透过夏日灼烧的阳光,才成了薄薄的一片金黄。

其二是一个神秘的纸箱。有一次老师拿来一个纸箱子,箱子里竟然是几只小鸡!可以想见当时的教室是怎样一番哄闹和混乱,孩子们的兴奋如传染一般席卷整个教室。母亲后来对那位老师的评价是:“他画也许画得一般,可是很会哄小孩子。”

《童年》(陈昱弘 课堂习作)

由于种种原因,中间有五六年没有再去学画。但是由于这些最初的美好的经历,仍然一直保持着对于画画的热情。但是当我再度拿起画笔,这所谓的“艺术教育”却一度使我陷入深深的失望——后来我在两个地方学过素描,但是都流于单纯的技巧的训练,限制于临摹、写生,唯一的追求就是“像”。曾有一个素描老师,临摹敦煌壁画来卖,并说“搞艺术的人就是要甘于寂寞”。但是我觉得那并不叫甘于寂寞,更不叫艺术,而只是机械重复罢了。由此,我的学画经历再次中断了。

现在当我思考艺术教育的问题时,灵感主要来源于三个方面:童年记忆、自己接受过的艺术教育的经历,以及一些书和电影。

(1)

童年经历和艺术教育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孩童通常所具有的两种特质,我称其为“散漫的野性”和“清新的感受力”,我以为这两种特质,是艺术教育应当努力的方向:如果它还在,就葆有它;如果它消失了,就唤醒它;如果它还不够强,就给它更多力量。很难对这两个概念下一个理性的定义,或许我应当用一些回忆和感觉来刻画一个模糊的定义。

在生命的前十年,我一直住在四川峨眉山脚下的、一个中医药学校里的一栋老房子里。家后面是一个小山头,山上覆盖着一片小树林。中医药学校在一条马路的旁边,马路的对面是一大片农田,马路的一侧通向峨眉市区,一侧通向峨眉山。小时候总是黄昏时候跑出来,正是指甲花散发出它的香气的时候。不停地行走、不停地奔跑,到天完全黑了,孩子们都散了,再摸黑回家。那时候全身都汗濡濡的,微风夹杂着草木气息吹来,蟋蟀声和蝉鸣在微光中漂浮……夏夜洗完澡,窗外树林里吹来阵阵幽风,就在窗口边上站着,任风吹过把水擦干。或者去山上,把脚完完全全泡在清溪里,去捡石头来围困一只螃蟹……即便过了将近十年,这记忆仍然如此鲜活地浮现在我眼前,鲜活如那只挥舞着钳子的螃蟹。

《树与河》(陈昱弘 课堂习作)

之所以讲这么多看似无关教育的事,是因为我觉得,这些恰恰都是“艺术的自我教育”。艺术教育的核心之一在于感受力的培养,用英文讲,叫做“sensitize oneself”。

我所理解的“清新的感受力”,就是对各种奇奇怪怪的感受都有所感知,是每一种感官都保持敏感: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甚至很多时候,是一种“通感”,类别的界限被抹去,世界成为一个整体。有时候会觉得,随着年岁增长,这些感受已经在生活中隐退了。其实不然,它缺少的只是一个契机。到清华以后,有一次路过一片家属区的老房子,闻见久违的草香,很多记忆又一下子浮起来。总觉得嗅觉是一种神奇的感官,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图像和声音,因其易于复制和传播,也便流于浮泛。过多的刺激,反而使视觉和听觉钝化了。但嗅觉不同,因为气味分子无法轻易地复制和传播,嗅觉仍然保持着它的新鲜。它总能一下子沁入内心最深的地方,去将那些久已脱水的记忆润湿、泡活过来。不是一点点,而是一下子。

感受尤其排斥姓名,因为姓名只是语言的形式,而语言只是感受的载体,与感受本身无关。就好像我在峨眉山脚下住了十年,却从未去过它最著名的景点“金顶”;就好像当我离开了故乡很久,才知道那小村子名叫“万坎”;就好像曾经从美术课本上剪下一幅很喜欢的小鸟画做了书签,后来才知道,这幅画的作者叫“林风眠”……但这些名字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那种美丽的感受本身。

然而,我们的教育,艺术教育也好,科学、文学教育也罢,都极大地轻视感受而鼓励姓名。究其根本,在于姓名是可以考量的。老师教我们写作文的时候,会要求我们用很多名人、名著来装点门面,这种做法隐含的话语是:“阅卷老师,您看,我读了多少书呀,给我高分吧!”由此,写作便等价于将十数个人名华丽地抖落,辅以一些煽动情怀的句子。阅卷老师似乎也与此形成了默契,至于你感受到了什么,全然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事实是,我们早已习惯于在一堆专有名词里打转,习惯于不加思索地记忆并谓之“勤奋”,从没有慢下来,去感受知识脱离姓名之后的联系,感受一种顿挫或一种突破:完完全全地沉浸其中,但在潜意识里又游离不定——这就是我称之为“散漫的野性”的东西。

《湍流》(陈昱弘 课堂习作)

“散漫的野性”很像散步时的感觉,没有目的、没有时间,只是走走停停、左瞧右看。想起《龙猫》的开头曲《散步》:

来散步,来散步,神清气爽

我喜欢散步,所以出发吧

山坡,隧道,草地,独木桥

还有坑坑洼洼的石子路

弯腰走过蜘蛛网

蜜蜂在花园里忙碌

树阴下的蜥蜴,睡午觉的蛇,跳起的蚱蜢

到了转弯处

狐狸和狸猫出来吧

我们一起到森林探险去

这么多好朋友真高兴

这么多好朋友真高兴

——那么理直气壮的脚步,那么欢快的旋律,处处是一种野性。野性意味着粗糙,意味着我仍然在游戏,仍然拒绝被同化,仍然保持着随意的自由。每一天都差不多,却从不厌倦。总觉得时间应该这样平静缓慢地过去,心怀来日方长,打发悠悠岁月……

回想起来,我的艺术启蒙并不是在课堂上完成,而是在童年的游戏、在大自然里完成的。那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教育,回想起来我今天走着的这条道路,其实在那时便已选定了方向。我也曾经历过感受钝化的低谷,因而格外明白感受在一个人的生命里是多么重要。

感受难以考量,因而它被排斥在评价体系之外,知识取代了感受成了考量的对象。但我要说,既然感受难以考量,那就不要妄加考量吧!何必一定要每一种课程都纳入考量体系之内呢?评价体系(如打分、评优)也许在最开始的时候需要,可以促使学生认真上课,但是,一旦艺术的魅力而非评价的压力开始成为艺术教育的动力的时候,评价体系便可退出了。

(2)

其二是我接受艺术教育的经历。我想写的不是曾经上过的素描课,那也许称不上合格的艺术教育,我想写的是初中语文课的一些经历。虽然这段教育更多地集中在文学教育,但它与艺术教育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最重要的是,它让我看到了一种可能性,看到理想的艺术教育确实存在。

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所采用的教育方式,可以归入广义的艺术教育,培养学生的感受力。一是小组竞赛,包括放风筝比赛、战争之最小组演讲、看云识天气、模拟导游、包粽子与做龙舟、A4纸搭桥、古典名著创意表演、英文诗歌翻译……所有这些活动都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特别是那次放风筝的活动,几乎可以调动所有的感官:在春风中拉起一只风筝,风筝嘶啦嘶啦划过手心的分量和春风打在脸上的欢喜,唤醒了我几乎趋于麻木的对自然的感知。

语文老师的另一个制度是每月读书笔记,每月一本书,阅读并写作读书笔记。值得一提的是,她不鼓励纯粹客观的文学分析,而是鼓励我们在读书笔记里表达自己的看法,让书和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发生关系。时至今日,我仍然可以说,这位老师是除了父母以外,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她让我看到教育可以如此美丽,也给我留下了很多思考教育的线索。

一是,艺术教育要趁早,但大师不可早学。尤其是那些最最出名的大师,因为这些大师通常是成年人的大师,而非孩童的大师。他们的作品往往是深沉的,需要很深厚的人生阅历才能够理解,一开始就让孩子们接触这类作品,无异于把一堆超出他们理解能力的东西给他们看,结果当然是味同嚼蜡。(比如让小学生学鲁迅的作品,或者让小学生看中世纪宗教绘画,只会扼杀他们对艺术的热情)。

第二,绝对不可低估孩子们的领悟能力。很多艺术教育者没有做好,是因为他们不相信,有那种更深的生命体验存在,或者他们相信,却不认为孩子们可以理解。于是艺术教育退化为艺术技巧的培训。但事实上,生命体验与年龄无关,只不过年龄愈大,语言表达能力更好罢了,但体验或许反倒不如孩童。语言是感受的载体,但说到底也只是载体,绝不能取代感受本身。

第三,艺术教育导向艺术的自我教育。“艺术教育”与“艺术的自我教育”的差别,只在于教育者是他人还是自己。在童年的玩耍中每个人其实都经历了艺术的“自我教育”:与自然发生互动、在墙上写写画画、在奔跑中哼着小曲儿……而后我们接受有老师带领的“艺术教育”,包括上课、实践、读书、讨论,都是在不断地训练各种感官从而造就一颗敏锐的心。再然后,这颗敏锐的心又被用于进行“艺术的自我教育”,有意识地观看、聆听和感受。毕竟不可能一辈子都有一位引路人,自我教育就显得尤为重要。

第四,艺术教育和艺术的自我教育,共同指向生命的自知。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所办的活动、让我们读的书,都导向生命体验和生命价值。在追求理性的自然科学、追求客观的社会科学之外,很少有教育关注自身。思想品德教育常沦为空洞的说教,而艺术教育则是当下最好的方式。通过艺术,自我不再是外界的客观观察者,而是和世界发生互动的人,去感受、去寻求淋漓尽致的表达,进而找到对生活的热爱。那种状态使人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而同时又如此忘我。

这学期的《艺术的启示》课程,坚定了我的一些想法,也推翻了一些想法。

首先当然是对艺术课形式的重新认识。在画画方面,画得“像”不再成为标准,更加自由,有时也感到一丝茫然。最喜欢的是每次画完以后,面对同样的对象,看到七十多份甚至更多个性迥异的作品,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啊!原来和自己处在相近距离的人,观看和思考的方式都如此悬殊,会促使人重新思考自己的画、自己的想。教育不仅是师生之间的事,同学之间的相互影响,也是艺术教育中至为关键的一环。

艺术教育不是艺术史的教育,也不是艺术技巧的教育,而是艺术生命的教育。它需要大量的观看、对比、思索。也许教育者并不需要说非常非常多的话(前文已写过,语言在感受面前是贫乏的),而需要花费很多心思来选取最能直击感受力、触发想象力的的素材。这素材可以是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最好是一组对比。让学生观看,教育者只需提出问题,学生自会感受到对比最强烈处,自主地思考。这也是在传授自我教育的方法:发现对比、自己提出问题、自己思考、再与他人交流。脱离课堂之后,仍然能独立地寻找素材、进行自我教育。

觉得能上这门课非常幸运,很久没有那种非常盼望上一节课的心情了。但是或许因为我仍然处在教育过程之中,“不识庐山真面目”,它的影响、优缺点都还没有非常明晰地显现出来,就像童年时我绝不会意识到那些故乡草木会对我的一生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一样。或许大学毕业时,我会再回想这段经历,会说那是多么自由舒展的、美好的回忆啊!

《故乡》(陈昱弘 课堂习作)

(3)

最后是有关艺术教育的书和电影给我的一些启示。

《窗边的小豆豆》:有关巴学园的故事和小林宗作先生的教育理念我在此不再赘述。最可贵的是,巴学园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并且存在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日本,它只存在了几年便毁于战火。但是它的童真、快乐却给每一个孩子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这才是好的教育影响人的方式,它的影响并不立即体现,而是在脱离教育以后、在受教育者开始自我教育的时候体现。

《地球上的星星》《放牛班的春天》《死亡诗社》:这三部电影都是关于艺术教育的电影,分别有关绘画、音乐和诗歌。三个故事有相似性,都讲述一位特立独行的教育者如何与现行教育体制对抗,如何通过艺术启发学生思考生命价值。以《死亡诗社》为例,基丁老师只是提到曾经有过“死亡诗社”,没有参与具体的诗社活动,但是学生们通过自发的组织,进行了自我教育从而找到内心被压抑的渴望。

由此可见,艺术教育通常是全面的,它只是把各个时期、各种风格的各种可能性呈现给学生;而艺术的自我教育则是带有倾向性的,自我教育不可避免地会顺从一个人的最喜爱的领域,把他引向他的天性。缺乏引导的艺术自我教育有一种危险,就是可能会走向狭隘。比如一个人最初因为看不懂毕加索而对抽象派产生抵触,那么这种偏见便很难扭转。但是艺术拒绝偏见,如林风眠先生所说:“要睁开毫无偏见的眼睛,要有求真的勇气。”看不懂不等于不喜欢。不偏见的基础是理解,首先要去理解不同的追求,尝试“看懂”,方可知是否喜欢。与此对应的,缺乏自我教育的艺术教育容易流于浮泛。毕竟任何一种教育,最终能留在心里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就是引起一个人最多共鸣的、最打动他的那一部分。但是如果没有自我教育来强化这种影响,它的效力也会逐渐淡薄。因此,艺术教育和艺术的自我教育必然是相辅相成的。

艺术是一种游戏,艺术教育和自我教育,都是在不断寻求如何把游戏做得更有乐趣。似乎写到现在,愈发理想主义了,但在现实中我常感到深深的愤怒、失望甚至绝望。可是,我毕竟也亲眼看到了一些教育者默默的努力。我因此深信艺术、教育会在世界种下春风,因此深信那句话,那是恩师曾经写在我的周记本上的:

“有一天,巴学园会遍布世界,只要我们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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