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读开始前恰好正读斋藤茂吉的短歌，有“初春的麦田里 / 我玩弄着一只/爬行的虫——”、“林林总总的人 / 生气勃勃地活着 / 在天地自然中 / 挥舞斧子”一类的句子，在干净的空调房间里觉得爽然可爱。后来真的在校河边的草丛里遇到一只爬行的大虫，瞬间把这种可爱全都忘掉，大叫一声跳了好远。

这天晚上我又翻这本小书，把过去曾感叹过“好美啊！”的句子一个个挑出来，用耕读期间不那么愉快的体验去替换它。“深山薄暮黄昏雨”是淋湿的裤脚和急切地想要洗热水澡的愿望，“五月的原野 / 青草泛光”是与炎炎夏日一同落在脖颈上的蚊虫，再一闭眼还能看见同寄主缠在一起的细碎吵闹的杂草的根；“一只鸟儿啄食红梅”的画面下方，刚涂了石硫合剂的树干隐隐散发出臭气，我在画外，腰疼腿酸，满脸不快。我这么玩了一个多小时，悄悄地笑，原来对于习惯于空调手机的我（我甚至总觉得自己是在刻意地远离手机的人）来说，真的要欣赏“星霜草木之变”没有那么容易啊。

后来并没有刻意想着此事；第二日在紫荆雕塑园拔杂草，前两小时完全心下空空，躲在口罩里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太阳一点点升起来，草地起先湿漉漉的有光，露水散掉，颜色也深了一层；暖意从后边合抱我的背，舒服得想要睡下去。手套刚才被露水湿透，现在也干了，十个蜷着的指头尖都抻开了。大叶草张两个手臂望天，我掐住它的根尖一拔，要说一声“得罪”，然后又悄悄笑，原来真的要感受“星霜草木之变”这么容易啊。

真的神奇，平日在空调房间里呆久了偶尔出门逛公园景点，面对自然发感慨肯定不稀奇，但这里手上有活儿要干蚊虫也不见少，还是在太阳出来的时候觉得眼前心下都明亮了。不光太阳，夜晚在紫荆操场看到月亮星星也是一样，风从衣领吹进来蹿到心里，在里面还有一点空间能撞荡几下。斋藤茂吉还有一句，“风起了 / 越过树林 / 落日红霞 / 流光在颤动”，一日劳动结束骑车从校园西边回宿舍，觉得自己和这风一样，迎着霞光、不着地面，眼神儿不清地跑得飞快。

回来我很激动地将《七月》又写一遍，大约是因为在看到“遵彼微行，爰求柔桑”背后汗津津的衣服和“黍稷重穋，禾麻菽麦”扎手的刺儿后，反而更觉得这样的记述可爱又伟大，最后“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也更动人心魄。然后读“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忽然觉得要是没有手机电话以互通心意（耕读不带手机，早晨约同学见面说事拔着草总要担心，要是劳动结束发现人家早放了我鸽子，恐怕会很失落的），手边又总是很多活计，面对着山野河流考量和体味人情（或者就是最简单的“等人”）是很幽深又神奇的事情。

其实整个耕读过程中，我好像总像前文所提到的那样“心下空空”，就算前面提到的小小感受也多是轻轻淡淡的而已，自始至终不曾成功赋予任何一样工作或者体验成文的意义。辛苦和没有成就感是应该的（可能是还不够辛苦），轻松及某些时刻的心动也不意外；收获皆是“懂得了除草机的发动机如何工作”、“识得了紫菀幼年期与成年期两种不同的叶子”、“亲眼看到了夜晚的云气聚起又散开”一类，是很具体的一条条知识或灵感，至今仍不能连成片。我觉得这不要紧，就像《舞会》中的青年作家多年后一眼能识出明子就是菊子夫人的原型一样（可能是个不恰当的比喻），它们都在为未来某几个有所感悟的瞬间提供可能。另，有几个瞬间，我忽然感激起自己这几天过后便不用再继续重复这些工作，认真地想“从今往后一定好好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