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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之前,嘉绒藏族在我心中是静默无声的,而这种寂静在到达松岗村之后被完全打破,一场十天的探索成为了一场声音的盛宴。

扎木聂

乐器承载着人们对音乐文化的表达,民族的乐器里天然地书写着一个民族的性格。来到藏区最先吸引我的便是一种名为“扎木聂”的乐器。

第一次见到扎木聂是在马尔康的一家名叫纳若藏吧的餐馆里,这家餐馆有一个类似酒吧的舞台,灯光、音响等一应齐全。晚宴开始不久,节目表演也开始了,无论是食物还是节目都有浓厚的藏族特色。扎木聂出场的节目是一个乐器合奏,三名乐手带着藏族传统乐器登台。

串铃和鼓都是常见的打击乐,扬琴也是民族管弦乐团的常驻成员。作为清华民乐队弹拨声部的成员,右边这位乐手的目测是弹拨乐的乐器却从未见过,我于是立刻被右边这位乐手吸引了。远距离观察能够发现,虽然这个乐器有六个琴轴,但是琴杆很细,指板宽度并不够满足六根琴弦的施展,琴弦间距如此小的情况下如何弹清楚每一根弦是我的第一个困惑。第二个困惑是,指板上没有品而且琴弦长的情况下一般可以弹出连续的滑音,韵比较长,而这种乐器的韵短而富有弹性,滑音易消散。还有第三个最大的困惑就是同一个音仿佛总能以极小的间隔发出两声,音响效果就像两个乐手默契不足而把本应同时弹奏的音以观众可识别的间隙微小地错开。

左一串铃和鼓,中间扬琴,右一扎木聂

按捺不住好奇的我在演奏结束之后追到了后台,想要细细请教这几个问题。征得同意之后,我学着乐手的姿势抱起琴,然后发现了更大的困惑,六根琴弦两两音高相同,而且没有依次升或依次降,而是低音、中音、低音交错:定弦居然是a,d1,g!

乐手告诉我,这种乐器的名字是“扎木聂”,“扎木”在藏文里是“音”的意思,“聂”是“悦耳”的意思,扎木聂合在一起就是“好听的声音”。扎木聂的琴身由木头制成,共鸣箱形似葫芦,分为大共鸣腔和小共鸣腔两部分,其中大共鸣腔表面蒙有山羊皮,小共鸣箱则与琴杆连为一体。共鸣箱的背面有若干条并列的突出条纹,宛如发辫,在力学上也可以对共鸣箱形成支撑。共鸣腔内部用牛胶粘着一些碎石头,据说这是为了防止乐器的声音被木头吸收,也可以用碎瓷片或者碎玻璃。共鸣腔对乐器音色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扎木聂独特的木头与山羊皮共同制成的共鸣腔使得扎木聂声音柔和饱满。

作为弹拨乐,扎木聂独特的复弦结构带来了独特的效果。与单弦弹拨乐器不同的是,复弦具有独特的一弹双响音效,一次弹奏会以极小的时间差拨动两根琴弦,使得两根琴弦以极小的相位差开始振动。那么如果是一种单弦乐器,乐手以极快的速度弹同一根弦两次,是否可以达到和扎木聂相同的效果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明确一下弹奏的细节。弹奏扎木聂时,乐手用手指或拨片拨动两根弦的取向一定是一致的。习惯上把朝远离身体的方向弹奏称为“弹”,朝靠近身体的方向弹奏称为“挑”,弹和挑由于触动琴弦的方向不同而必然地导致音色的差异(详尽的数学证明这里就不列出了)。扎木聂可以通过单一的弹或者挑的动作奏响两根音高相同的琴弦,同样的方式却不能使单弦乐器发声两次,在单弦乐器上奏响同一根弦两次有四种可能的组合:弹弹,弹挑,挑挑,挑弹。其中,挑挑和挑弹由于发力方式不符合演奏习惯而最先被排除,弹弹可以使音色一致,然而需要更长的时间间隔;弹挑时间间隔短,但是音色有无法避免的差异。综上所述,扎木聂的双响音效是单弦乐器无法模仿的。此外,“双响”效果可以增加单弦振动的响度,使声音更加浑厚。

扎木聂的第三组弦采用了低八度的音,在低音区将音域拓宽了大二度。采用这种定弦的原因在《论藏族传统乐器——扎念》一书中给出了介绍:“因此,采用这种‘特殊’定弦法的主要原因可能是为了演奏‘囊玛’固定前奏中的第一个音。因为该音在‘囊玛’固定前奏中所具有的特殊作用,使‘囊玛’固定前奏的音乐风格变得更具特色,而且该音也是每首‘囊玛’音乐中唯一只出现一次的音。”书中所说的“囊玛”是一种藏族古典音乐,可见扎木聂虽然演奏技巧丰富,然而其韵律性大于炫技性。无论是独奏,合奏,还是作为歌舞的伴奏,扎木聂都有不可取代的位置。

锅庄

如果说乐器是一种工艺化的需要被制造的器具,那么唱歌跳舞则是完全与身体相关的无需工艺制造的行为。锅庄是藏族重要的艺术形式,组成要素有服饰、音乐、唱词、舞蹈动作、队形编排等,多种要素为锅庄带来了多元化的呈现。根据规模以及适用场合可以将锅庄分为大锅庄和小锅庄,大锅庄一般形式十分严肃庄重,深沉而洪亮,稳健而沉着;小锅庄生动诙谐,灵活多变。大锅庄的产生是早于小锅庄的,锅庄最早与苯教息息相关,由于苯教信奉万物有灵,锅庄题材也多为歌颂山川神灵。宏大题材之后,人们根据自身情感表达的需求,不断丰富扩展锅庄的主题,发展出歌颂男女爱情、欢喜之情等的小锅庄。跳锅庄时,可以只跳大锅庄而不跳小锅庄,跳小锅庄之前必须先跳大锅庄,之后也必须以大锅庄结尾。

日常跳锅庄对服饰并没有特殊要求,但在正式场合会要求穿着完备的藏族传统服饰,比赛中服饰更为统一。在没有录音的年代,锅庄的音乐是口耳相传的,晚辈学习的过程可以概括为三步,第一步听前辈唱,第二步小声跟着唱,第三步熟练之后大声唱。模仿的过程中,晚辈不仅从前辈那里学到唱腔,还能听前辈讲唱词的含义,得到更深的体会。随着多媒体技术的传入与发展,锅庄音乐逐渐被录制成磁带、光盘,跳锅庄时直接播放磁带而不用一边跳一边唱了。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更好地将声音保存下来,然而却使得晚辈们对声音的熟悉程度下降了许多。大多数年轻人对嘉绒藏语的掌握程度低于他们的长辈,对锅庄的热情也普遍低于长辈。直波村空地上每晚都要进行锅庄,参与的年轻人都可以很好地跟着音乐完成动作,大多却听不懂音响里放出的唱词。

嘉绒藏族锅庄光盘

锅庄动作和节奏也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生活在草地的藏族锅庄动作更为舒展,仿佛大鹏展翅,生活在高山河谷的藏族锅庄动作则更为含蓄,抒情而内敛。老一辈人跳的锅庄节奏缓慢,年轻人更喜欢快节奏的舞步。广场上大喇叭播放的音乐快慢穿插,老老少少都可以随时加入或退出锅庄的队伍。

锅庄的队形多变,最基本的队形是一条顺时针方向的漩涡线。乍见锅庄总会误认为是一个首尾相接的圆,但随着人数的增加队伍会呈现漩涡线的形状。领舞站在队首,手持串铃,要一边跳一边根据节奏摇动串铃,为全队打节拍。更换曲目的衔接之处,领舞会用串铃打出下一曲的节奏作为起始节拍。正是由于领舞手持串铃,在手拉手的时候只有一只手可以和队伍相连,队伍末尾并不与领舞相接。正式场合的锅庄队形排布讲究一是男在前女在后,二是年长在前年幼在后,三是跳的好在前跳的不好在后,新加入的人位于队末。但是日常的锅庄没什么讲究,大家可以随便站,新加入的人插空就可以了。

锅庄的流传仍然可以说是比较顺利的,形式上从未被禁止,内容上根据时代的变化而有所扬弃。歌唱美好生活、庆祝丰收、感恩土地等传统的富有生活气息的锅庄唱词延续了下来。各个村镇上也很流行宗教类题材的锅庄。我们在直波村广场上看到的锅庄就是名为《大乐金刚妙音舞》的宗教类锅庄。《大乐金刚妙音舞》全名是“岭卓·大乐金刚妙音舞”,基本程式分为四章:第一章迎请舞,第二章礼供舞,第三章事业舞,第四章妙音吉祥舞。《大乐金刚妙音舞》的配乐是《岭舞极喜妙乐》,由居·米旁仁波切创作,并被认为广泛传播此曲可以带来吉祥安康。曲成之后历经几代推广,终于以五明佛学院为中心广泛地传扬开来。富有宗教含义的锅庄是不可随意更改的,跳《大乐金刚妙音舞》的仪轨应当完整地完成。

诵经

我们的住处附近有一座寺庙,叫做何文寺,也称罗吾楞寺。据说当地村民会在早晨前往寺庙听僧人诵经,于是我有预谋地早起了一天寻了过去。寺庙大殿正在维修,僧人诵经就在大殿外临时搭起的玻璃房子里。

诵经之前要进行一些必要的仪式,点酥油灯,敬大黑金刚神石,清洗器具等等,一应完成后,才能正式开始诵经。我想象中的诵经声是没有旋律的,平平无奇的,毕竟小学语文课上读课文如果不是声情并茂,总会被老师批评为“像和尚念经”(此处着实无意冒犯)。然而在罗吾楞寺第一次听到僧人诵经之后彻底打破了我对小学语文老师的迷信。诵经的过程并非照着经文全程只是喋喋不休,相反,诵经时僧人的腔调、轻重、急缓常有变化;时而右手击鼓,时而左手摇铃,时而左右一齐;案上几枚硬币作为计数工具,时而投入碗中,时而取出摞起;一袋青稞,要时不时地抓起一把向门外撒去……僧人诵经,着实是一套复杂的程序。

如此复杂的程序是如何流传至今的呢?寺庙从前不仅仅是宗教核心,同时也是政治、经济、文化的核心,僧人进入寺庙之后,会有师父带领修行,诵经与其他口耳相传的东西一样,是一代代师徒传承的宝物。罗吾楞寺的僧人使用的鼓、铃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乐器,而是法器,僧人诵经的腔调,也不能被叫做歌唱。经文里对于诵读的方法是有标注的,虽然这种标注一定需要师父来解释才能看懂。

《觉囊文物图谱》中的金刚杵、金刚铃、供盘、供碟

在马尔康的莫拉寺,我见到了有腔调标注的经文。曲线的走向大体表示声音的走向,却没有标出固定的音高。也就是说,不同的僧人在诵同一份经文时,音高可能不同但是声音走向应当是一致的。大型法会中许多僧人同时诵经,会提前进行统一,使得声音尽可能接近。

经文中红色的线条标注的正是声音的走向

嘉绒藏族的民歌、锅庄等艺术形式都有着多多少少的宗教性,而听闻诵经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或许宗教本身有更深刻的音乐性。这种音乐性是仪式性的,深入宗教思想的,如果将宗教想象成一个人,那么这种音乐性抒发的是唯独这个人的情感,而不是任何一个宗教之外的个人的情感。正因如此,只有宗教本身有权力决定这种音乐性是什么样的,实际执行的过程中就体现为只有被宗教认可的个体才能够代表某种神圣力量来阐释这种音乐性。僧人在跟从师父学习的过程中,唯有尽全力从师父那里完整地学到整套仪式,才能保证传给自己的徒弟时不失仪式的本色。

嘉绒藏语

如今,我们可以充分利用技术手段记录声音,记录仪式,然而技术手段本身并不能赋予声音生命力。嘉绒藏语本身就是在嘉绒地区最富有生命力的声音,而今却也面临着巨大冲击。一些流传下来的嘉绒锅庄的唱词保留了古藏语读音,与现今通行的嘉绒藏语已有很大不同。这一些声音的活化石含义已有所丢失,如果连读音本身都不能得到保护的话,那从古代传来的声音就会永远消失在我们这代人的耳边,抢救声音的工作刻不容缓。

阿坝州马尔康市政府和阿坝州藏文编译局编著了《嘉绒口语学习读本》(一)、(二),并配备了点读笔, 计划在小学藏文课中推广。书中插画均由当地唐卡画师绘制,并标注有嘉绒藏语、安多藏语、汉语三种语言。读本第一册从藏文字母的书写开始,逐渐进入拼读、词汇、会话、民间常识等内容,不仅是语言学习的良好助手,而且可以帮助儿童了解嘉绒藏族文化。读本第二册增设的课外阅读部分包括颂词、红军故事、藏文历史档案、著名人物、格言五个内容,在第一册的基础上增大了阅读量,让嘉绒藏族的孩子们浸润在嘉绒藏族的文化里,让嘉绒藏语在孩子们身上焕发新的生命力。

尾声

声音发出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声音的消散,想要留住声音是一个多么浪漫的想法。当看到嘉绒藏族地区的人们一代代口耳相传的声音从远古走来,我们会情不自禁地希望将这些声音向未来传下去。扎木聂,锅庄,诵经,嘉绒藏语,是我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声音记忆里最深刻的四种,有的是偶然相逢,有的则是寻寻觅觅。十天的日程太短暂,希望未来可以继续和嘉绒藏族的故事。

新雅PPE7的同学们在田野调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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