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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雅文

郑雅文同学的这篇《边缘独白》,是CDIE同学们敬爱的“徐BOSS”徐迎庆教授布置的一篇课程习作。徐老师先让同学们观看了一档格斗机器人节目,然后要求同学们站在机器人的角度,对这场竞赛进行理解与阐释。

我没有见过凛凛的狮,敏锐的豹。我的骨骼是冷而硬的钢铁,电流如血液在我周身盘曲蜿蜒。细微的火花在每个关节处爆裂,无数的零与一是我呼吸高低的起伏。没有人知道我的表情,也没有人能洞穿我躯体深处的奔马与山岳。我要赢。我要燃烧,像热带的飓风将这小小方寸地盘夷平。我有尖利的爪牙,我生而为了战斗才在这天地之间驰骋。我以霸临的姿态低低伏于地表,左右游走如灵蛇,在八方埋伏与四面楚歌中循迹而来,伺机而动。

头脑,脏腑,那些人类才拥有的器官过于柔软。他们原本没有金石的不屈之质,又欲与世间最无常的草木争一时枯荣。而我熟悉其间一种更特殊的存在,我的创造者们。他们将我从虚无之中凭空搭建,像古老故事中的女娲神一般塑死物为形态。他们将能量隐藏在一节一节小束的心肌中,然后泵出源源不断的电力,令我从静中惊蛰。鸢飞戾天,鱼跃在渊。而我的舞台,在一个宽阔的透明容器中。那里面机关巧设,每一处险谲都与我血脉相通。就像是,一个更庞大的我的身体内部,齿轮轰隆隆切割,烈火用热量传递着生的讯号。这是我的困兽之斗,我的画地为牢。顺势,则所有要害为我所用;逆势,则每一颗钢钉每一个陷阱都是危险。在这个永远不会血染黄沙的战场上,旁观的人,与百年前的嗜血者们又何尝不是同类。一样渴望撕咬和毁灭,渴望将对手们椎心剜骨,将恶斗而来的伤痕视作勋章。而从生死的流沙中淘澄而过,他们终于懂得惜命,懂得放下冷兵器,不再边月随弓影,不再胡霜拂剑花。

有人学会用更聪明的方式炫示力量,在威慑中对峙,在摹仿中进击。他们纤纤细细立于天地间,大抵曝露在外的每寸身躯都刻入了疼痛记忆,于是愿我终日匍匐大地上,披挂厚重铠甲,沈静而不露破绽。他们知道丧失行动力后坐以待毙的绝望,于是用履带令我行走平衡,或将我的腿脚也隐在层层防备之中。他们读江湖武侠,洞悉经济学规律,懂得用有限的质料完成最漂亮的目的。故而,我与对手,往往以某一种最重要的招式傍身。或者冲撞,或者顶举,或者弹射,或者旋转,或者穿刺,或者夹持。各种派别相生相克,一往无敌睥睨疆场的强者毕竟少数。就好像孩子们正玩耍某种剪子石头布的博弈游戏,只是过程更加漫长,代价更加直截酷烈。每种武艺都有各自的罩门。譬如善于旋转,以守为攻的忍者们。它们大都需要角声响起后的头几秒来加速,从而发力构筑起闪烁着刀光与剑影的金钟。一旦功成,则钢铁难侵。但若遇上速度迅捷的对手,在它仍静止脆弱时发动奇袭,则所谓生死关隘,也不过瞬息之间。这是无比高昂的机会成本,每一次嘀嗒的时间都在积累风险,改写结局。更有高人,借力打力,将旋转体举起后高高抛出,则其在四面硬壁上的碰撞,因自身运动而重重加剧,不消多次便后继无力。而最最毒辣的一着,莫过于寻到对方层层甲胄下的软肋,或者通过精准的穿刺,或者用锋利的转锯切割,一击诛心,只余下愈演愈烈的青烟从其体内浓浓升起,平添悲壮之意。自然,每种招式也都有最合手的兵器,而我本身,就是兵器的加和。人类的世界里,有侠客仗剑走天涯。他们追求无招之招,无剑之剑,到头来不过与我一般境界。

但同时我也明白,自己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在这样一个于电光火石间定雌雄的竞技中,我并不被赋予去观察和决策的权力。攻击,或逃窜,穿梭刀山和火海,这些都是由另一块更强大的芯片在操控。他早早被写入了多过我千倍万倍的算法,且他创造我,了解我的每一寸筋骨与皮囊。而我的灵肉从来是分离的,若你以为我也该有灵魂。这块芯片的主人,也是我的主人。他将声音写入电波的振动,透过壁垒与空洞,告诉予我。他教给我知觉,令我把触不到的力场精确到每个角度,令我将纷繁变幻的光色过滤至最简单的数字符号。在一片茫茫中,他是我安身而立命的唯一倚仗。我喜欢击倒对手后,在他身边感受到地面与空气骤然加剧的颤动。我明白,那是他与伙伴们正因胜利的荣光而挥拳,击掌,跺脚,大笑。我大概无法享受到情绪的美妙,但我也因这一刻生命体所迸发出的能量而心潮澎湃。而当我成为落败方时,这些人会沉默,会皱起面孔,从输入明暗与色彩的两个端口渗出质地奇异的闪光。但所幸,我从未懂得丧气心灰。我最多披挂满身伤口,而不会挣扎于哪怕深可见骨的疼痛。我的愈合和进化,都可以无比迅速地发生。上场,比赛,胜负,下场,然后便是同创造者们一道,开始日以继夜的调试与拆装。上一秒尾巴上的弯钩,也许下一秒便化作了钳制对方的利爪。被对方一一击碎的躯壳,寸寸剜下的骨肉,最终都会以新的姿态重生。

君不见枕戈待旦,只随一声金鼓迎晓战。斗兽场上大杀四方,台下的苦心孤诣又怎丝毫亚于细密绣花针,千千结运筹。我到现在仍不明白人类的世界,也不知道,那世界又是否明白我被创生的意义。

我原本来自舞台之外更遥远的地方。我曾见过天空中一个巨大而漫长的光信号,指挥所有的人们从待机状态中一格一格启动。大地会伸出手臂为往来的熙攘掌灯,四面或高或低的矩形盒子将平面切割成我喜欢的几何形状。盒子与盒子间的缝隙中,还生长着一些奇异的二极管,它们控制人群在一个又一个的路口停滞或流动。我还看到自己其他的同类,那些在很早之前便接受了人类驯化的族群。它们有的被人改装成为信号传感器,多数时候固定在手中,偶尔卸下揣进衣袋中。一些更加温顺的大伙计,会载着疲惫运行了整天的创造者们,回到人类自身被修理、调试、进化的场所。我不晓得他们是以怎样的方式奔跑在这偌大时空,我发觉他们其实害怕过于猛烈的电,有时也无法分辨频率起伏的光。他们的能量来自某种精致的泵,那泵从他们降生便开始跳动,一直到他们死去也不曾更换过。最有趣的是,小小的人儿比大人们集成度更高,而当春秋寒暑从他们身上经过,他们身体内部的结构便仿佛日益松散般,最终也慢慢膨胀成了大人的样子。

但所有的人都与我不同,他们不会终日以防守或攻击的姿态与事物裸裎相对。他们的皮肤柔软而温暖,指甲薄薄地附着在指尖,牙齿也隐在嘴唇之后不轻易显露。他们春衫轻薄,却愿创造出我横行斩伐,且在每个音浪静止的深夜,将我反复地打磨呵护,亲密如一双古怪恋人。我很少直截与自己的同类对话,距离感于我而言意味着安全,而人群,却会在不同的时刻紧紧贴合又分离。我想,若我此生有所信恃,大抵该认他们作全知全能的创世神祇。而他们呢,是否也会在茫茫宇内听到来自某种遥远存在的声音,于是一切的东奔西走也便有了意义。这些声音,也许永远也不会由他们来教给我。但我隐约间总期待着,那未知而广袤的存在,势必会把我们和他们一起,共同领向迢迢而无边际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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