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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藏化的表象把一切都拉平到 ‘展览’ 的千篇一律中。在这种展览中,只有展位,没有处所。”

“这么一来,画画着,画出释蔽中的隐蔽的处所,作为如此这般的释蔽,画在场着。它的释放之方式是人出自于神这一渊源的婉转的显现。画的真理是它的美。”

——海德格尔《关于圣坛画》(1955年)

我们在意大利的第一站,是从罗马的博尔盖塞美术馆开始的。那天早晨六点多下飞机,我们迎着朝霞小跑着来到了这间不大的白色建筑。整个艺术空间的主流风格是由贝尼尼的雕塑构建起来的:达芙妮即将变幻成树叶的手指,冥王陷入少女肌肤的掌心,每一个角度都是令人震撼的戏剧感与动态,所有巴洛克的华美在肉体交织绽出绝无仅有的力量,宏伟故事凝聚为神话的一瞬间。

天顶的壁画更令人叹绝。二层展厅中最大的一间,几乎使每一位步入的观众停下脚步倒吸一口气。粉色的云雾、天使与乐园,金色的玻璃吊灯与绚烂的油画,让人产生真实的眩晕感。一年前进入英国的国家美术馆时也曾感叹它的美,但是相比博尔盖塞它反而成为端庄审慎的那一个。哪怕是那个用一半的黑色掩盖住人间画像的卡拉瓦乔,其展厅四周的壁画也被设计成乐舞的萨提尔和潘,在天蓝与粉红色的云雾里穿行。对比起来看,卡拉瓦乔的痛苦、他对肉身腐败的惋惜,似乎能够在这天堂般的国度里被过度轻易地消解。

博物馆面积小而紧凑,但营造出的近乎天堂而非人间。走出来看见蓝天海鸥与成片的罗马松,我被冲击的心情才逐渐平复。但是在罗马走得更多,看过四河喷泉、圣天使桥与许愿池后,你又会慢慢地习惯在这样一个城市里行走。大理石上刻下功勋与幻想,人类有意在此留存一种伟大。

两天后到了梵蒂冈,趁着早上人少,我们走进了西斯廷礼拜堂。贝尼尼的前辈、米开朗基罗创造了这里。讲解器中的人声说:“米开朗基罗的画,是传递圣言的一种方式……”我是从那时开始才意识到宗教画的独特性的。后来也从书中读到:图像应该成为不识字的人的书籍。它告诉艺术家,他们的任务是,“依着上帝的仁慈,向那些不知如何阅读的无知者阐释圣经”。这是我实地理解宗教画的最初尝试,不过我在西斯廷礼拜堂时还没有从罗马与梵蒂冈的辉煌里缓过神来。它们确确实实把我镇住了——当我真正能够在宗教的情景里呼吸,能够睁开眼庄重地凝望,已经是我来到佛罗伦萨之后了。

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外围

到佛罗伦萨的那一天几乎是我在整个旅途中最喜欢的一天。火车下错了站,结果拖着行李艰难地推过石子路,十几分钟就走到了住的民宿。走在佛罗伦萨的街道上,冷冷的空气,一点点湿润,天是阴的。石头铺成的路和路边的房子,既破旧又古典,所以也分不清是破旧还是古典。路很窄,可能在某一个十字路口抬头,就会看到教堂的穹顶。

不急不慢地吃了中饭,快到傍晚时走进了新圣母大殿。这里比曾经走过的每一间教堂都更接近神圣与安宁。因为快到关门时间,人很少,很静,已经没有阳光穿透蓝色的玻璃窗。偌大的空间里,回声只停留在远处。看到马萨乔的《三位一体》时,被昏黄灯光下壁画的色彩打动得很深。在罗马总是觉得一切都太华美了,以至于推开每一间房间的门都会感到眩晕。回到佛罗伦萨,看到马萨乔和安吉立科,才终于又从幻想被拉回虔诚,能够安定地站立,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看。

马萨乔的画当然因为透视法的开创而闻名,但当你真的看到它时恐怕根本不会去想这些名词,它令人惊愕的恰恰是它的简单、真挚与浸入墙体的哀伤。贡布里奇写过马萨乔的《三位一体》:“这幅壁画揭幕时好像是在墙上凿了一个洞,通过洞口人们可以窥视到里面的一座布鲁内莱斯基风格的新型葬仪礼拜堂,面对这种景象,佛罗伦萨人该是多么惊愕。”跟随透视法而来的不单是数学上的真实,而且是置身其境的宗教体验。优雅、精巧、繁饰,统统被抛弃,空阔背景中显形的是人的脸庞与肉身,悲哀压过了欣赏和崇拜。画面中唯一的动作是圣母指向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余下的圣父、圣子、圣徒都静默,肃穆,让人远远看着,不忍心发出一言。站在湿壁画前,与我最近的是虚构的祭坛下方的坟墓,墓上写着:“正若汝来,吾亦曾在;一如我去,你也将在。”死亡过后,人从时间性的存在进入非时间性的存在,但是现世的种种是人类必然的经历。为死亡做准备的同时,人也在为生命做准备。

马萨乔《三位一体》,新圣母大殿

新圣母大殿傍晚的回廊

意大利中世纪及文艺复兴的艺术还不是“为艺术而艺术”,那时候艺术是“神”的艺术,“主”的艺术。抛去现代人对万事万物充满怀疑的眼镜,那时的艺术意在为心灵寻找一处安放之地。技法是次要的,美恐怕也是次要的,唯一重要的是,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你感到时间的停滞与永恒其实共存,爱与善意回归到原始的状态。你被艺术品笼罩——它从更高处来,却告诉你你可以与它共存。

中世纪时,美学被视为神学中的个别部门,哲学家或神学家从宗教的角度把普洛丁的新柏拉图主义附会到基督教的神学上去。“上帝就是最高的美,是一切感性事物(包括自然和艺术)的美的最后根源。通过感性事物的美,人可以观照或体会到上帝的美。从有限美见出无限美,有限美只是无限美的阶梯,它本身没有独立的价值。”奥古斯丁吸取亚里士多德和西塞罗的思想,认为“美”是整一或和谐,物体美是各部分的适当比例,再加上悦目的颜色;而和谐之所以美,就因为它代表有限事物所能达到的最近于上帝的那种整一。阿奎纳则将善划作目的因,将美划作形式因,以这样的形式在宗教哲学上将二者统合。乔托和马萨乔是最初将艺术从中世纪的圣光带回人间的画家,但是你去看更早的契马布埃或稍晚的马索利诺,尚未走向真实的人体,反而也带有信仰年代的原始和天真,陈丹青先生曾许多次将它们与我们的敦煌壁画相比较,落拓不羁,潇洒飞扬。当绘画与文艺复兴携手打破教会的秩序时,那些自由的笔法、造梦般的壁画、无邪的脸庞也被打破。人类揭开幕布,发现自己的悲苦中自有生命的力量。

我这一趟旅程很特别的感受在于,最动人的艺术作品未必在博物馆里,它们就在其原始的位置,这一位置合于艺术作品的“自然”。并不是说我们应该将博物馆中的藏品全部复原于大自然、石窟与教堂,而是我们需要重新回忆起艺术作品诞生的场域。在这一场域中,对于“艺术与真”的探讨才变得有意义,否则它将只是一种制作、以及视觉上的审美运动。韦尔奇的书中也这样谈论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称它必须被置于其独特的情境之中:“像这样按照一定顺序排列的图像,连同伴随的音乐、唱赞美诗的声音、气味,以及符合宗教仪式的行为举止,所有这些因素曾经共同创造了一个独特的环境,人们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观看艺术品的,这个环境与它们今天经常被悬挂其中的博物馆大不相同。”

在即将离开佛罗伦萨的那个早晨,我和朋友拜访了圣马可修道院。我喜欢安吉利科,因此这是我一直心心念念去造访的地方。八点左右和两位朋友从民宿出发,走过晨间的石子路,一路上几乎没有人,阳光逐渐明朗。修道院前的小广场上种着白玫瑰。冬天里很少见到花,但这玫瑰独独开着,阳光下微风中摇晃。现在的修道院坐落在一个十二世纪修道院的遗址,它在1438年被授予了多明我会教徒。从1437年起,科西莫·迪·美第奇二世将修道院交给了米开罗佐重建整体庭院,而弗拉·安吉利科和他包括贝诺佐·戈佐利在内的助手,负责墙体的壁画工作。

圣马可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画作几乎保留在原来的位置。修道院的一楼设计成普通的展厅,二楼小幅的湿壁画就保留在每一间小禅房里。柔和、虔诚、没有矫饰。沿着楼梯走上通向二层的通道,你将站在最后一个阶梯上看到安吉利科的《天使报喜》。过去修士们会在这里跪拜,让他们在返回去祈祷、学习和沉思前,能对圣母玛利亚表示问候和敬意。安吉利科的画我很早看过,很早就喜欢。他的绘画能让人安定,单纯而克制,格外适合佛罗伦萨。他的湿壁画是墙的一部分、空间的一部分、沉思的一部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喧嚣。

 

(安吉利科《天使报喜》,圣马可美术馆)(安吉利科《登山宝训》,圣马可美术馆))

在佛罗伦萨我最后拜访了圣十字圣殿,发现它的许多湿壁画都有很明显的褪色。我读过介绍后知道这归咎于60年代的佛罗伦萨大洪水。这使我想起阿西西的圣方济各教堂。地震之后,阿西西圣方济各圣殿的天顶崩塌,意大利人用了八年时间将壁画恢复。佛罗伦萨的圣十字圣殿,在洪水之后,也拼凑回了原本的样子。圣方济各的天顶仍像十三世纪末的辉煌,圣十字褪色的壁画,吞吐了苦难而留下安静的虔诚。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像承受幸运一样承受灾难。灾难使我们正视自己的脆弱或过错,从而对人类和艺术的生命,都抱有更加审慎和珍视的态度。

我们的最后一站在米兰。下火车后便看到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和墙面自由自在的涂鸦,处处在告诉我们这是一个与罗马和佛罗伦萨多么不同的城市。我们终于又步入了现代。

中世纪的艺术有它献祭的“主”,艺术的光明存在于它的神之中。但是文艺复兴之后,艺术从神退居于人之中,又在未来的世纪里进一步脱身于人、脱身于形。色彩、笔触、材料……统统声明,艺术可以建立自己的神。但据此并不证明,艺术全然沦为现代人的制作,或一场感官的游戏——海德格尔就曾从梵高的《农鞋》里听到“大地无声的召唤”,他写道:“这器具归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护。正是在这被保护的归属中,这器具本身才得以居于自身。”

在二十世纪一组车站告别的画里,我也找到了这样一种原初的冲动。一切流变的事物都几近不可识别,唯有两人拉扯住手臂的力量,使观者进入时间的持存之中。唯在这一联系里,人仍然是有依靠的,仍然有归家的希望。

在米兰走过了米兰大教堂、二十世纪美术馆、现代美术馆、三年设计展……美丽的艺术品太多了,可我最欣喜的却是看到行人在步履匆匆中停下来的那一瞬间:在美术馆一位女士匆忙地走过飘落花瓣的油画又转过头来,在教堂里一位严肃的老人突然在一面墙的湿壁画前驻足。还有在大教堂门口匆匆过路的行人,全都在和铁环一起舞蹈的男孩前停下了脚步。

所有这些都是人回归婴儿的时刻。除了流泪的冲动,其他一切的冲动都消失了。

奥古斯丁说音乐是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合一。时间的延续构成乐章。我想在艺术中持存的时间也许真的构成了人类对永恒的模仿。

他的《忏悔录》中有这样一段:“听到你的圣堂中一片和平温厚的歌咏之声,使我涔涔泪下。这种音韵透进我的耳根,真理便随之而滋润我的心曲,鼓动诚挚的情绪,虽是泪盈两颊,而放心觉得畅然。”也许艺术能够成为人们的另一条归途。

人们知道自己的生长只有一次,一个人只能在一种文明当中体验到生命真正的历程。但是对于其他的文明,我们仍然渴望踏上那片土地做出一点点尝试,但得时刻警醒着不是去拾取它的果实——而是想透过那城市里的天使,透过那脱落的湿壁画,透过教堂里蜡烛点燃的光与脚步的回音,去亲近另一处所中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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